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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曦澄·何处酒家·9:00】如故

【曦澄·何处酒家·9:00】如故

多少清清淡淡的转身,是旁人看不懂的情深。

 

江澄收到蓝启仁拜帖的时候,细密的春雨润湿了莲花坞的田田荷叶,复又激起阵阵涟漪,轻柔地揉乱了一片止水之境。


拜帖是新写的,江澄展开的瞬间还能闻到隐隐墨香。寥寥两句内容,用的是极工整的楷书,与蓝启仁一板一眼的作风如出一辙,让人不免感叹:真是字如其人。附在拜帖后的,是一张引路灵符,江澄二指夹起薄薄的浅黄符箓,挑眉看向送信的三名小辈。


“江宗主。”留意到江澄的视线,蓝思追先拱手行礼。在他身后是两名年龄相仿的蓝氏子弟,左侧的蓝景仪和江澄自大梵山就有一面之缘,平素与金凌关系又是吵吵闹闹的互相拆台,江澄自然是认得。


这另一个嘛……江澄快速打量了一眼,纯白校服和纯白抹额,年龄与金凌差不多,但比蓝思追、蓝景仪要拘谨很多,被江澄看了一眼,更是紧张得把头埋起来。江澄心思一动,猜到这个少年是金凌在信中提到的苏氏子弟。


观音庙后,金光瑶事情败露,连带为他效命的秣陵苏氏也被列入仙门百家的肃清对象。虽然秣陵苏氏是归附兰陵金氏,但封棺大典时,金陵台已经是乱成一团,对苏氏的处理自然落入旁人。就在小世家议论纷纷的时候,看似最不会插手这事的蓝氏却提了要求——蓝启仁说奉宗主蓝曦臣的意思,要把苏氏全族关押在云深不知处。


当时蓝曦臣已宣布闭关,蓝启仁和蓝氏此举顿时引起一片哗然。


蓝启仁带着蓝氏门生却在百家面前正色道:“苏氏与蓝氏之间的关系已绵延近五十年,苏渋学的是我蓝家剑法,论渊源,在场各位有谁能比得过我姑苏蓝氏?”


后面的事,江澄也从金凌嘴里听了个七七八八:苏氏直系近乎被蓝氏尽数剪去,残留的旁系入了蓝氏的外姓子弟,关键的是,蓝曦臣提拔了一个苏氏子弟。


就是眼下站在江澄面前的这个。


江澄看不清少年的脸,无视蓝景仪光明正大偷瞄自己的视线,只盯着少年几秒,又状甚无意地移开目光。


蓝大宗主倒是好手段。江澄心里给光风霁月的泽芜君下了个结论,这一压一抬,苏氏子弟哪里还敢有二般心思,苏氏不过转个圈,重回原点。


“蓝老先生只有这封拜帖吗?”江澄扬了扬手中的拜帖,问道。


蓝思追再行礼,答道:“是的,这是蓝老先生安排我等送来,只有这一封拜帖。”


江澄点点头,平淡道:“我知道了。”


“信已送到,我等先告辞了。”蓝思追说着,就和江澄道别。


“既然是蓝老先生亲自下的拜帖,我现在就和你们一起出发去姑苏吧。“说完,江澄站起身,领着三名少年大步向外走去。


行至门口,江澄踏上三毒,又向那引路灵符输入点灵力,黄色的符箓顿时升起浅蓝色的微光,飘飘然地从江澄手中飞出去。


“走吧。“江澄看了一眼前方的灵符,明白那是往姑苏方向。他侧脸看了一眼蓝思追,示意对方跟上。


四个人御剑进了姑苏地界,不一会,灵符就偏离了云深不知处的方向,江澄听见蓝思追在身后以灵力传音,说:江宗主,我们在此别过。他也不回话,只冷淡地颔首,算是应了。


江澄跟着灵符转了个弯,很快就在一处宅子前停了下来。


跳下三毒,他伸手夹住灵符,那符箓闪亮了一下,在他指尖化成灰。


江澄谨慎地释放出一丝灵力,有些惊讶这宅院连蓝家结界都没有。院子看起来不大,院内应是栽种了些花木,一抹新绿出墙,迎着暖融春日,叶子上的脉络都吐出卓卓生机。


料到蓝启仁不是邀请自己去云深不知处,但却没想到是这般寻常人家的宅子。江澄心中疑惑,好看的眉拧了一下,又缓缓放松。


太平盛世,能让人挂心的无外乎是至亲至爱之人。江澄内心自言自语道,今天这事,怕是绕不开——


两个人的名字在心里一过,江澄就感觉心口闷闷,昔日金光瑶用蓝氏弦杀术伤了他的心脉,心主神明,有些人有些事在心里埋了十几年,就算江澄深谙修心修道,又岂是能简单交付东风的?


这后遗症让江澄颇不爽利,也让他瞬间清明:他强任他强,清风拂山岗。他堂堂三毒圣手,有何可惧?


目光一沉,江澄简单理了下仪容,从容地上前敲门。


站在门前,江澄自然是看清了门上的云纹在灵力作用下光华灼灼。毫不犹豫地伸手覆上云纹,门便无声地打开了。


这简单的门禁咒一般是独居的主人留给指定的客人而设。江澄再次确认了自己是被邀请的那一个。


院内同样有灵力留下的云纹指路,宅内安静,间或有鸟鸣和树叶婆娑声,很是一派闲适。


绕过两个弯,一片荷塘出现在江澄眼前。塘前有小亭,一身蓝氏标志性打扮的人就坐在亭内。


江澄走上前去,抱拳行礼道:“蓝老先生。”


蓝启仁站起身,虚还一礼:“江宗主。”


二人入座。江澄随意看了眼桌上的摆设,一壶二盏,茶汤清澈,一碟姑苏清明时的特色小食青团。


江澄为宗主,比蓝启仁地位高,但蓝启仁曾是江澄先生,是以江澄主动敬茶。


茶水温热,入喉适宜,想来是江澄进门的时候才备好的。


喝了茶,话匣子自然得开。江澄不急着问,蓝启仁也不着急说,二人倒真像对师徒,就着些仙门琐事,修道悟道互相交流。


茶添了三次,江澄执杯再敬,却听蓝启仁问:“江宗主可喜欢这茶?”


江澄浅抿一口,朗声赞道:“江某对茶不甚了解,但茶味清香绵长,入喉甘醇,品着也是沁人心脾。”


蓝启仁轻轻点头,捋了一下美须,说道:“这是蓝氏配制的药茶,养心安神效果不错。”


嘴毒的人,一般反应都机敏。江澄得了”三毒圣手“的称号,心思反应自然也是奇快:这言下之意,茶是专门为心脉曾负伤的江澄所备了。


心下明了,江澄也不说话,只默默又喝了一口茶,静待后续。


蓝启仁果然接着开口:“老夫近日得了一画作,所作乃莲花,不知江宗主是否有雅兴,一同欣赏?”


见江澄爽快地应了,蓝启仁从乾坤袋里取出一卷画,在二人对坐的石桌一侧展开。


一幅荷塘月色图缓缓呈现在江澄眼前,他微眯了下眼角,心道:莲叶、凉亭,这画中的场景和现在这地方真有几分相似。


世间少有如莲花坞般开阔的莲花美景,江澄也就无意识地把画中景色和云梦江氏仙府隔离开来。


画作墨色已有沉淀感,笔锋沉稳有度,见之就是名士手笔。江澄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,心里开始推测作者为谁。没有落款和印章,被取出时也没有盒子,有可能就是出自哪位蓝氏子弟之手吧。


这么一想,最大的可能性无非是蓝氏双璧其一了。


江澄思付着,若这画上有字,就方便他做判断。蓝曦臣身为蓝氏宗主,与云梦偶有书信来往,虽见的不多,但江宗主对自己见过的字都留有几分印象。


世人言:云梦的江宗主生性孤高桀骜,与风雅更是格格不入。但江澄其实是懂画,只是画的少,一来是宗族事务繁重,鲜少有空静心去画;二则,他和传说中的风雅人士魏无羡性格天壤之别,对术数的兴趣远大于舞文弄墨。


昔年,他曾在坊间听过凡夫俗子嘲讽云梦江氏宗主“粗人”一个,也曾有人欠揍地笑着说:江澄,你连这点雅兴都没有,怎么讨小姑娘欢心呢?


那又怎么样?


无论莲花坞的兴衰荣辱,云梦的江宗主确实就是个对文人骚客、诗词歌赋无甚追求的人。


此时,他还能按下不耐,真正让好奇领着自己的大半注意力在画上仔细端详,无非是因为这画是今日之行的关键。


画作有明显的视角,圆圆的莲叶从纸张边缘展开,肩并肩,头抵头,向前绵延开来。如钩的上弦月遥挂在天边,画中无夜色,却让人联想起莲白清辉。再仔细看去,远处的莲叶上竟然有一少年似在腾空而起。


嗯?视线捕捉到画中唯一的人影,江澄心中闪现一点疑问。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,却没有出声。


画上所作居然是身为江氏子弟避不开的经历。


更确切地说,莲花坞接天的莲叶是云梦子弟的第一个考场。


云梦江氏先祖乃威名远扬的游侠,外修轻灵身法,内修精纯灵力,性格爽朗,行事磊落。虽然没有蓝氏的“生平四景”传世,但幼年的江澄就被循循教导:先祖喜莲之高洁,出污泥而不染,濯清涟而不妖,是以江氏立家为“九瓣莲”,也因此创立了莲花坞。


莲花坞浩大而静美,与其一起诞生于世间的还有一个小物件——江氏银铃。这灵器虽小,但只受灵力催动或感知到灵力波动才会发出响声,经久流传下来,也成了仙门百家名声在外的灵器和信物。


银铃有灵,每个江氏子弟的银铃都是用自身灵力维系,要获得自己的那枚银铃,江氏新进子弟就必须通过一场试炼。


他们要戴着银铃,在莲叶上施展完一整套的江氏入门身法,期间不闻铃声,不得落水,一旦出现便被判失败,失去做江氏子弟的资格。


江澄这宗主之位当得早,一年一次的试炼都必到场。每次开始前,他都会冷冷交代一句后果,再点明一句关键:”修道,修的是心,修的是神,神聚则灵聚,心不动则铃不响。“一语道破先祖设下试炼的初衷——莲叶宽大,极易遮住视线,一旦松懈大意,就可能踩中空虚,落入水中;此外,页面微可承托,梗却柔韧,要在上面快速移动,只有屏气凝神,做到对灵力的绝对掌控,才能避免灵力波动触发铃响。


这试炼虽不是什么绝密,但也不应被蓝家人瞧见,又画到纸上。往昔回忆在脑海中粗粗回顾了一番,一无所获的江澄下意识拧紧了眉。


斟酌少许,江澄试探性地开口道:“江某不才,对画不甚了解。”说着,他抬眼直视蓝启仁,“这画中场景倒是又熟悉又陌生。”


“江宗主何出此言?”


“蓝老先生可知我云梦江氏入门试炼?”敏锐捕捉着蓝启仁的表情细节,江澄沉声问道。


如他所料,蓝启仁依旧是一张石刻般经年不变的古板脸,说着:”略有耳闻,江宗主请说。“


见到如此反应,江澄犹豫了一下,还是开口简略描述了一下。蓝启仁听了,只是轻轻点头,江澄也看不出半分不妥来。


“不过,这画里有个很让江某不解的地方。“江澄接着说,尾音上压了一点分量。他指着画上的月亮,“入门试炼从不在夜晚举行。”


很奇怪的是,蓝启仁在听了他这句话后,严肃的脸上反而得以窥见一丝松动,像庭院叶间的微光,被轻风带起一丝波纹。


“江宗主,这是曦臣所绘,前几日因整理寒室才不小心被我看见。”蓝启仁拢好袖口,仪态端正地执起茶杯,浅抿一口,“曦臣与我如实相告,坦白这是他回忆里的画面。”


他停顿了一下,像是回想起什么,面色变得凝重,最终却又轻叹一声,接着道:”我是曦臣叔父,但曦臣已是宗主,我也只能在这种小事上稍关心一下罢。“


“我见这画中所作,与莲花坞倒有几分相似,所以冒昧叨扰江宗主。”


末了,他看向江澄,言语里竟有几分有所指,道:”不知江宗主可有想起什么?”


这问话明显冲着江澄来,江澄听了,只觉得有些好笑——他与蓝曦臣关系不咸不淡,交集不多不少,至交好友的边都摸不上,他能想到什么?


想蓝曦臣一年两次到访莲花坞,还时不时提醒自己到云深不知处做客?


想几年前,不知哪里来的无稽之谈,说泽芜君喜欢穿紫衣的人?


还是更早时候,射日时,自己曾一鞭抽飞几个挑梁小丑,救了蓝曦臣一条手臂?


无忧少年郎的时候,他在云深不知处求学,蓝曦臣已是名满天下的泽芜君,他江澄还不过是个得了字的小辈,每日和魏无羡斗嘴笑闹。二人之间的交集怕像是晴天朗日——万里无云,一眼三千里的空旷。


心里觉得可笑,但江澄面上还是极认真,说道:“我与蓝宗主接触甚少,也断不是他的金兰之交。”说着,他顿了一下,薄唇掀起一点薄凉笑意,“射日之争时,我们也是各自驻守,说不上几句话。”


“若这画里的少年是我,这般场景应该是射日之前……”


话语被生生掐断了。江澄骤然睁大双眼,死死盯着面前那幅画,似乎从里面看出了什么惊奇来。自进门落座以来,一直挂在他身上的矜持和自傲,一宗之主的稳重形象,就被他这个主人丢弃了。


长久不见阳光的记忆就是一颗深埋地底,营养饱胀的种子,此刻迎来了春风化雨,立刻如有所感般冲破时间的枷锁,野蛮生长开来。


回忆发芽,抽条,画面鲜活如亭内摇曳的新叶,就着金乌的尾羽,不留情面地在画纸上投下全然的身影。


江澄盯着一纸墨色,恍惚间在春风中嗅到了苦夏时、莲花坞独有的荷叶初衰的味道。


昔年,温氏如日中天。岐山射艺大赛,他身边的五个熟人进了前五,榜上有名。


独独没有云梦江晚吟。


听见结果的时候,他听身后响起同门师弟给魏无羡的欢呼,一时说不清什么滋味。隐约记得自己无奈苦笑了一下,耳边不知怎么就响起一句吊儿郎当的话:“就是打山鸡,我也比你打得多啊。”


半大少年,骨子里多少有种“天之骄子”的倔强和傲气,现实的刀子狠薄无情,生生在敏感的心绪上扎出一串嚣张的伤口来。


让他巴巴升起一点期许的是“云梦江氏”这四个字,这几字像是灵力饱满,硬是在种种不甘里挤出一小片清明和柔软来。


虽然是魏无羡,但也是为云梦挣了脸面。这么想着,江澄飞扬的眉角难得地敛了锋芒,细眉轻蹙,三分无奈地笑了笑。


当江澄还在兀自收拾自己理还乱的心情,到访岐山的四大家族都开始陆续回程。江枫眠突然对蓝启仁开口邀请,蓝启仁未做多想,就答应下来。


后面的事情,江澄大抵也记不太清了,有蓝家人做客,平时剑拔弩张的爹娘也难得缓和下。虞夫人名门之后,断不会当庭发火,只不过从头到尾,俏脸紧绷,礼数是到了,压力也没落下。


一顿饭下来,除了蓝氏众人吃的安心,江氏几位却是各有各的滋味了:魏无羡上了榜单,江枫眠和江厌离不出意外地为他高兴;虞夫人唇角含霜,意有所指地瞟了江枫眠一眼,倒也没当场发作;江澄只能偷偷看看这个,悄悄看看那个,待回过神时,自己咬破下唇而不知,嘴里有股淡淡的血腥气。


宴会散了,江枫眠邀蓝启仁议事,众人也都陆续离席。江澄下意识地准备叫走魏无羡,却毫不意外地看见魏无羡冲到含光君跟前,又是讨饶,又是转圈,一脸歉意地偷瞄对方。


“魏无羡,你……”


江澄的话刚出口,一名女修就来到他面前。他抬眼一看,是母亲的心腹金珠。


金珠银珠出自眉山虞氏,自幼与虞紫鸢一起长大,如今在云梦莲花坞也是高阶子弟,连江厌离和江澄都得敬上几分。看见是金珠来请,江澄下意识地咽了下口水。


八成是为了岐山射艺大赛的事。他闷闷地想着,蓝氏上榜两个,都是嫡系子弟,那蓝曦臣更是少宗主。兰陵金家的是金子轩。只有云梦,摘到桂冠的是一个与江宗主没有血缘关系的人。


想到等待自己的是如何的疾言厉色、如刀冷语,江澄内心发紧,本能地想逃避。心里一乱,下意识的小动作又把下唇的伤口咬破了。


异味和疼痛是世间最好的醒神药。咽下一口混咸味的唾液,江澄稳了稳心神,直直跟上金珠的脚步。


训话很短暂,但是杀伤力巨大。听到最后,江澄只感觉莲花坞的朗月清风都离自己好远,夜凉如水的环境,他却像在岐山炎阳下被炙得通透。


明明是老生常谈的话,翻来覆去听了十几年,还是能斩金截玉,还是能重如泰山。


未及冠的年纪,看不清自己深埋的心事,不曾理解扼住咽喉的难堪,其实是自我否认被人点破,只感觉自己在至亲和至交之间备受煎熬,左右不得。


虞夫人看了一眼江澄惨白的脸,无声叹了口气。她担忧的不是天赋,而是秉性和道心,两方各有坚守,最后可能善终?


道不同不相为谋。但虞紫鸢看得再透彻,内心里还是希望兄弟阋墙、祸起金兰之类的事情不会发生。唯有多多敲打,希望江澄早点醒悟,与魏无羡渐行渐远才好。


怒放如紫莲的女子深深看了一眼几乎与自己平齐的少年,心中的柔情被贝齿拦截,囫囵走了回头路。


江澄目送虞夫人离去,直到那挺直背影细如莲茎,才张大嘴,重重呼出一口气。


他觉得舌尖发苦,如生吞了一两生莲心,整个胸腔都是清苦味儿。


夜风从一池碧波低空飞过,潮气翻涌,扑到身上时,更觉清冷。江澄不禁打了个哆嗦,才发现后背沁凉一片,右手握拳太紧,整条胳膊都有些僵硬了。


真难看啊。略活动了一下手臂,江澄忍不住嘲讽狼狈的自己。


岐山射艺时的紧张、落榜的失落、心有不甘、母亲的责备……一天的烦闷堵得江澄心慌,随即又演化成一股无名火。


心头火起,江澄干脆足尖一点,跃上莲叶,轻盈地施展一套江氏身法。


江氏的身法心诀讲究凝神静心,江澄作为江氏嫡传弟子,心诀运用已是小有所成。他本以为一套身法下来,自然能恢复灵台清明,却在第二遍身法起步时,有些慌张地发现——错了。


“阿澄,你还在野什么,还不回来好好练功!”

“三娘子,算了,别逼这么紧……”

“江澄,你到底认不认路啊……”

“阿羡,我给你们做了莲藕排骨汤,快来喝吧。”


形形色色的声音似滔天洪水,哗啦一下就成了能吞噬人的暗流,拉着江澄的意识向下沉。江澄只觉得至亲熟悉的声音都隔了八千远路,听不真切,但语调中肆无忌惮的轻蔑,让人通体冰凉。


闭嘴。

都给我闭嘴!


无声的呐喊憋在咽喉,自幼就修仙问道的少年头一次体会到撕裂心神的痛苦,摇摇欲坠的道心还在催动身体和灵识,另一股强大的力量却在用力揽过他,亲热地告诉他:你就是比不过人的废物一个,认了吧。


喉咙发干,江澄身形不停,带动腰间的银铃一阵乱响。


静美的荷塘被搅乱,涟漪层层荡开,惊不走弯月旁的薄云。


一道箫音骤然响起,音律有灵性般,引来清风,霁月再现。


江澄一个机灵,脚下一顿,几乎是笔直地向水面栽去。幸亏他反应极快,又曾无数次在莲叶上磨练身法,霎时就在掌心凝聚了一点灵力,既能借力,又不至毁了叶面,一个腾空后翻,起身跃起。


独自轻吟的箫中一曲,起初如破风之刃,在扰人心绪的杂音中干脆撕裂一道小口;随即,曲调又转向轻柔,从耳灌入,一点点拍掉黏在江澄身上的魔障。


几个起落,江澄就回到亭子。他喘了口气,感觉到衣衫从内至外都被冷汗湿透。


前额刘海也要下小雨,江澄不用照镜,都知道自己此刻狼狈地像从水里爬出来的水鬼。


碰。江澄一拳砸在柱子上,轻轻一响却没带乱箫声。


他背过身,就这么一手撑着柱子,沉默不语,心里不知想些什么。


或许什么都没想,任露珠落水、游鱼甩尾、清风过境,万物之声都悄然隐匿,只余婉转箫音在识海沉浮。


远近鸣蛩,是江澄定神后捕捉到的第一个声音。


他还未回身,就听见身后响起一句小心而亲和的声音:“江公子。”


亲润温雅,平和有礼,江澄认得这人,却不回头,只低哑地回了一声:“让泽芜君见笑了。”


他强打精神,无视后背令人发抖的凉意,硬撑起挺直的腰背。


一派无声,两相无望。


片刻听不见蓝曦臣离开的动静,疲惫不堪的江澄只有转身,低头快速离去。至于蓝曦臣现在的态度,他既不想、也无力一探究竟。


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,蓝曦臣却一把扣住江澄的脉门。江澄一惊,下意识发力一甩,对方竟顺势向前错身,再反手一回,把江澄的手臂压向他的背后。


关节传来的疼痛让江澄不知第几次咬紧牙关,心中火起,正欲扬声骂人,一身皎白校服和清浅的芝兰香气就贴了上来。


“蓝曦臣,你放开!”搞不懂蓝曦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,江澄气急败坏地低声咒骂,“你们蓝家不是自诩仙门楷模吗,突然动手,算什么东西?!”


下一瞬,修长而温热的指尖从他的下巴快速滑过,毫不犹豫地点上他胸口的膻中穴。灵力一激,江澄立马疼的哆嗦起来。


“江公子,你且忍耐,会有点疼。”蓝曦臣小声说着,语调里带上一点不显山不露水的呵哄,“七情壅滞,若不得疏解,容易清浊混淆,对日后精进无益。”


江澄不止一次听魏无羡说姑苏人说话好听,眼下被蓝曦臣前胸贴后背地扣着,悠长呼吸中微小的潮热气流,只言片语中隐藏的无奈心疼,在耳边拂过,让他心跳乱了一拍。


“江公子,静心,调息。”始作俑者却是无知无觉地顾自交代着。


三轮吐纳后,江澄只觉胸中一轻,重重吐出一口浊气,整个人也是分外清明。


蓝曦臣仍未松开他,灵力温和地在他金丹和全身经脉仔仔细细探了一圈,确认无事后才松开了对江澄的控制。


被心魔折腾了小半夜,又多得蓝曦臣相助,江澄再困再倦,还是哑着嗓音真心实意地道谢。末了,他犹豫说道:“泽芜君,那个……我……”


“江公子不必担心,今夜之事只在你我。”蓝曦臣笑盈盈地看着少年,轻声说出对方所想。


江澄闻言松了一口气。


“方才我见江公子面色恍白,担心你是因情所困,气机不舒。冒昧出手,还望江公子见谅。”说完,蓝曦臣双手一拢,有些歉然说道。


江澄哪里敢受,正要赶忙回礼,却被蓝曦臣一手托住了。


“夜凉,江公子先回去休息吧。”蓝曦臣比江澄年长,个头也稍高些,此时低头注视着江澄,双眸清亮,如有月光流转。


若再细看,光风霁月的泽芜君眼瞳深处却是黑曜石,稳稳敛着光华,掩去情感和想法。这一发现让江澄心头突地一跳。


先前看蓝忘机的眼睛,很是冷淡,但算得上清澈剔透。怎么名满天下的世家公子典范泽芜君,反而让人十分看不懂呢?江澄有些奇怪地想。


未待他多想,太阳穴上传来的胀痛就打断了思路。心道见鬼,江澄也只好认命地带蓝曦臣向下榻之处走去。


回忆终止在蓝曦臣夜色中有些模糊的笑脸。江澄忍不住抬手掐了下眉心,心道:隔了这么多年,蓝曦臣居然还会记得吗?


他画这个干什么?念旧?消遣?还是……


他是用什么心情在落笔作画?像自己曾经在烛火下仔细把来自蓝宗主的信都小心整理,归放在一个小匣子里那样吗?


江澄不自觉地牵了了下嘴角,露出难以察觉的苦笑。


不过是浮生之中的一丝慰藉,不知几时生根发芽,有意无意地纵容着长大,占了一片心头。从未想过开花,更不妄想结果,任由经年岁月,在长短相视中,做一个故步自封、围成自困的人。


再从容转身,身影不交。


他坚信自己能够妥善处理好这一点私心。自双亲亡故的那天起,十几年的宗主生涯锤炼出了狠厉果敢、能力卓然的江宗主,一点不合常理的情愫,他只能吝啬着分出一丝心血维系着。


奈何人心不似水,平地起波澜。


蓝启仁摊出的一幅画,毫不留情地逼着江澄正眼相对。


上位者的习惯让江澄能够掩饰纷乱,脸颊肌肉下意识地紧绷,眼角也滋生出虚张声势的锐利。他无意识地转了转右手食指的紫电,终于干巴巴地开口道:“多少年前的事了,蓝宗主还能想起,江某荣幸。”


蓝启仁还是不动声色,半晌,仍是一脸肃穆地站起身,向江澄拱手行礼。


“我知江宗主聪慧,道心澄澈,老夫此番邀约,斗胆猜测江宗主已有想法。”说完,蓝启仁顿了一下,又道,“晚些时候,曦臣会来此,若江宗主有意……”


后半句,他不说,江澄也能想到。


手指微屈在桌面上敲了三下,江澄眼眸沉了沉,起身向蓝启仁行礼。

 

莲塘风淡淡,一弯月如钩。


小院藏在闹市,巧妙的闹中取静,天然适合睹物思人。


江澄在豌豆黄般的烛光和淡如水的月色中等来了自己要见的人,还是姑苏蓝氏的宽幅广袖、素白衣袂,纵然江澄认同那句“披麻戴孝”的玩笑话,也还是不得不承认,有些人愣是能把寡淡无味穿出鹤氅王恭的效果。


来人径直走到江澄面前,面上一愣,随即又被恰到好处的笑脸掩盖过去。


“江宗主,你怎么在这?”


江澄细眉一挑,下巴微扬,颇有些态度倨傲地回道:“我受蓝老先生邀约来此,怎么,蓝宗主不知道?”


以江澄的了解,蓝曦臣素来行事稳重,观音庙后,虽然闭关了一阵子,但是出关后对苏氏的处理、对忘羡二人的态度和对一些仙门事宜的处理,都让江澄明确一点——那就是,蓝曦臣绝不会是不小心把一副容易引发话题的画,让人在寒室里发现,更何况对象是身兼长辈身份和抚育恩情的叔父。


江澄认为,最大的可能,无非是蓝曦臣用这种方式试探了自家叔父,或者是,两个人联手演了一出双簧。


否则,蓝曦臣作为宗主,难道还要向蓝启仁报备行踪和具体目的地吗?他若不说,蓝启仁怎会知道蓝宗主今夜的动态?


仔细又深沉地看了一眼斜靠在小凉亭内的江澄,蓝曦臣眼中蓄起了让人看不透的墨色,笑脸平白多了点温柔,温言道:“涣有些小习惯,比如换了云纹玉佩,就十有八九会来这别院,叔父素来心细如发,想来是今天见到涣,猜想到了。”


一句话解了江澄的质疑,不过这也不是江澄关注的重点。烛光在好看的杏眼里跳动了一下,江澄直视着蓝曦臣,大方地打量起来。


纵然闭上眼就能在脑海里绘出眉眼细节,本尊面前却还是看不够。


心生异响,再难收。


江澄有些自暴自弃地指了下还未收好的画,咬牙笑着问:“接下来,蓝大宗主是不是解释一下这卷画?我都不知道,蓝大宗主的记性居然这么好。”


蓝曦臣垂眼看了一下画,只一笑,又抬眼直视着江澄。


世人盛传光风霁月的泽芜君不仅长得俊,一双清澈双眼如纳山河百川,天地众生都在里面得到照拂,因此才得了泽芜美名


若这双眼睛里只映着一人时,是何等动人心魄。


此刻江澄却是实打实地体会到了。


“我还记得晚吟别的事。”蓝曦臣面色如常地说着,“只不过大多是清谈盛会的时候,那些画面都差不大。”说完,他笑着摇摇头,“但在这画上的场景,晚吟是不一样的。”


被蓝曦臣从魔障中救出的少年,天生傲骨,让他心生恻隐的同时,还尝到心痛的滋味。他本就生了颗七巧玲珑心,又已经是“少宗主”,对那一晚的诸多情绪,不消两三天就理出了头绪。


上了心的人,怕是放不下了。


就算再见是公事公办的无趣,也尚有回忆聊供弥补小小的失落,才能在世事骤变中再厚着脸皮说一句“道心如故”。


才能在先前会面中,端好君子之交的架势,心思尽数没入转身后的眼底。


细风穿廊,月色稍黯,烛火自顾自地跳了跳,点缀短暂的沉默。


江澄被蓝曦臣话语背后的含义砸得有些愣怔,好一会,他才拧了眉,僵硬地问:“什么时候开始的?”


蓝曦臣垂了垂眼角,低沉却清晰地回道:“一见钟情,晚吟信吗?”


江澄想,自己这辈子估计都不会再有这种心如鼓擂的感觉。


轻咳一声,掩饰好心中鼓噪,江澄又问:“不知哪一次有幸,江某这么入了泽芜君的法眼?”


尾音一点点颤抖,不知是喜还是期。


“晚吟不嫌弃的话,涣可以说的详细一点……”


“嗯,你说吧。”


从今往后,任岁月倥偬,还可相视一笑,道一句我心如故。

 

 - 完 - 


其实本文也可以叫《叔父助攻初体验》。

感谢活动组的策划,诸君辛苦啦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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